1990年,文化部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吴冠中艺术展,占用楼下三个大厅,规模和规格都不小,用文化部的名义为一个在世画家举办个展,尚属首例。我应该感到满意,我是感激的,因这意味着祖国对我的首肯,我选了十件展品赠送给国家。但展览结束后不久,人们还未忘却作品的余韵,便有人策划了连续三天的攻击文章,一如“文革”时期大字报的再现,在《文艺报》上发表了。有人告诉我这消息,我听了很淡然。面对各种各样的攻击,我无意探究其目的。过不多久,《文艺报》又采访了我,用凸现的版面为我说了公道话。
1999年,吴冠中在文化部举办的“吴冠中艺术展”巨型宣传海报前留影
我经历了几十年文艺批判的时代,自然很厌恶,但其中情况复杂,具体事件还须具体分析。我想谈对江丰的一些感受。我被调离中央美术学院时正值江丰任院党委书记,即第一把手,大权在握。他是延安来的老革命,岂止美术学院,他的言行实际上左右中国整个美术界。毫无疑问,他是坚定保卫革命文艺、现实主义美术的中流砥柱,我这样的“资产阶级文艺观的形式主义者”当然是他排斥的对象。但我感到他很正直,处事光明磊落,他经常谈到文化部开会总在最后才议及美术,甚至临近散会就没时间议了,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礼堂全院师生会上公开批评文化部长没有文化,当时文化部部长是钱俊瑞,大家佩服江丰革命资历深,有胆量。钱绍武创作的江丰雕刻头像,一个花岗石脑袋的汉子,形神兼备,是件现实主义的杰作。但反右时,绝对“左”派的江丰被划为右派,这真是莫大的讽刺。据说由于他反对国画,认为国画不能为人民服务,国画教师几乎都失业了,但这不是极“左”吗?如何能作为右派的罪证呢?详情不知,但他确确实实成了右派。反右后,他销声匿迹了。很久很久之后,前海北沿十八号我的住所门上出现过一张字条:江丰来访。我很愕然,也遗憾偏偏出门错过了这一奇缘。不久,在护国寺大街上遇见了江丰,大家很客气,我致歉他的枉驾,他赞扬我的风景画画得很有特色,可以展览,但现在还不到时候。纠正错划右派后,江丰复出,他出席了在中山公园开幕,以风景画为主的迎春油画展,并讲了比较客观、宽容的观点,且赞扬这种自由画会的活动,颇受到美术界的关注和欢迎。他依旧是在美术界掌握方向性的领导,观点较反右前开明,但对抽象派则深恶痛绝,毫无商讨余地。大家经常说“探索探索”,他很反感:探索什么?似乎探索中隐藏着对现实主义的杀机。我发表过《关于抽象美》的文章,江丰对此大为不满,在多次讲演中批评了我,并骂马蒂斯和毕加索是没有什么可学习的。我们显然还是不投机,见面时彼此很冷淡。在一次全国美协的理事会上,江丰讲演攻击抽象派,他显得激动,真正非常激动,突然晕倒,大家七手八脚找硝酸甘油,送医院急救,幸而救醒了。但此后不太久的常务理事会上(可能是在华侨饭店),江丰讲话又触及抽象派,他不能自控地又暴怒,立即又昏倒,遗憾这回没有救回来,他是为保卫现实主义,搏击抽象派而牺牲的,他全心全意为信念,并非私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