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事皆欲从源头上做起,皆欲做到极彻底,而所言遂不免于迂阔,此亦理学之一弊也。为洽如行修途,眼光须看得极远,脚步须走得极稳。千里之行,始于跬步,意不可不存于千里,足不可不谨于跬步也。徒顾目前之险夷,而遂忘其所欲至,此为理学家所讥之俗学。目前虽幸免蹉跌,而所欲至之地,卒无可至之时,则其行为无谓矣。反于此者,又或眼光看得极远,而于目前之情形,有所不悉,遂不免于蹉跌,此则理学之弊。理学家言治本,则致谨于王霸之辨;言治法,则欲复封建井田。姑勿论所言之是非,然见在之世界,去封建井田亦远矣。必如何而后封建井田可复,理学家不能言也。(非不言之,然其言多迂阔,实与未尝言等。)则其欲复封建井田,亦徒存其愿而已。况夫封建井田之未必可复邪?
泥古之足以致弊,宋儒亦非不知之,然其所以自解者,则曰:“必有《关雎》《麟趾》之意,而后可以行《周官》之法度。”(明道之言)然则周官法度之不能行,皆由《关雎》《麟趾》之意之不足。《关雎》《麟趾》之意苟足,《周官》之法度,遂无不可行矣。(宋儒论治,偏重德化,略于事为,弊亦由此。)然宋儒于古人之法度,实考之未精。故其所主张,自谓参酌古今,实不免墨守古法。(由其误谓古代成法,皆合于至当不易之天理也。使其真能详考,自无此弊。)论治则欲复井田封建,善俗则欲行古冠昏丧祭之礼,皆坐此弊。(宋儒于礼,实行者甚多。关学无论矣。朱子所修《仪礼经传通解》,自一家以至一国之礼悉具焉。陆象山之父,名贺,字道乡,亦酌先儒冠昏丧祭之礼,行之于家。此等事不胜枚举。〇宋儒于礼,考古之作亦甚多。《仪礼经传通解》外,如陈祥道之《礼书》,敖继公之《仪礼集说》等皆是。〇宋儒所谓礼,实不可行于世,读吕氏之《蓝田乡约》,便可见之。)古代社会,阶级较后世为严。宋儒率古礼而行之,实于后世情形有所不合,人心遂觉其不安,人人皆觉其所行为不近情。后来戴东原所攻击,专在于此。(阳明言心学,故其所言,较宋儒稍为活动。阳明之言曰:“天下古今之人,其情一而已矣。先生制礼,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,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。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,非传记之讹缺,则必风气习俗之异宜。此虽先王未之有,亦可以义起。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。若徒拘泥于古,不得于心,而冥行焉,是乃非礼之礼,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。”其与邹守益书曰:“今之为人上而欲道民以礼者,非详且备之为难,惟简切明白,使人易行之为贵耳。”其言皆较宋儒为弘通。然必谓先王之法,可行之万世而准,则仍未免蓬之心。率此行之,必致仍以先王之法为本,以吾之意见,略加参酌,自谓可行之当世,而仍未必有当于世人之情耳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