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西方古代史学思想传统形成对比的是,古代中国思想家认为,对于当前的历史事件,当然要有、最好要有事件目击者的作证,不过,对于事件本身的认识却不是只凭事件本身就能真正认识到位的。例如,周人伐纣而代殷为天子,这一事件是当时周人和殷人同时共知的,可以信而无疑。但是,怎样才能认识这件事情的本质呢?周公不是去追究某种永恒不变的实质来加以解释,相反,他是从成汤伐桀代夏的历史事件中获得周伐纣代殷的理由或根据的。他是从变化的现象里寻取其背后的本质的。这种本质是变中之常(也是常中有变),不同于希腊人的永恒不变的实质。正如柯林武德所指出的,希腊人看到了世界万事在变,于是就追求其背后的不变的实质,经过抽象而获得的这种实质本身就是抽象的“一”,就是在其内部不能有对立方面的“一”。这种形而上学的“一”,当然是反历史的。古代中国思想家并非不求现象背后的本质(essence, that which makes a thing what it is.或者 das Wesen.),不过他们寻求到的不是抽象的、无差别的“一”或永恒不变的实质,而恰恰相反,是变中之常。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,真理不能在永恒不变中去寻求,而只能从变化不居中去把握。《易·系辞上》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”[143]对于这一段话,历来解释甚多,愚以为《周易折中》对“一阴一阳”句的按语甚好,按云:“一阴一阳,兼对立与迭运二义。对立者,天地日月之类是也,即前章所谓刚柔也;迭运者,寒来暑往之类也,即前章所谓变化也。”[144]万物并无抽象不变的实质,也非抽象的无差别的“一”,而是“一阴一阳”组成的道或本质。这种道或本质包含着对立,所以与西方的实质相反。唯其“一阴一阳”,这样的道或本质就不能不变,也就是不能不迭运。不直接说“本质”而说“道”者,因为“道”兼体用。自其体而观之,道是对立的统一;自其用而观之,道又是迭运和不断的运动的途径。“继之者善”:迭运不穷自然为善;“成之者性”:“道”(大一)运成物(小一或具体的一),即成为此物之性,个性犹有道之一体。因此,古代中国人所选择的是与希腊人相反的思想路径,即反实质主义或历史主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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