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刚刚坐下的瞬间,忙着呛吐,同时这么作想。一阵轻风掠过,头顶上大圆的桑叶槭槭响动,庄外的草阡上,仿佛有什么小野物追跑,一道草尖刷的声一齐压下,即时又竖立起来。月亮恰从云空里闪出明辉,格外显得清晰。若是胆小的人,经这么一吓,又是孤零零坐在半塌的古坟前边,不喊叫出声也要赶急跑去,高大先生听听风声,叶响,望望一线两线的庄里人家从纸窗射出的淡弱灯光,又仰头看着在鱼鳞层云里忽隐忽现微缺的明月,使他别有所感。眼前的幽境,以前的经历,白天与暗夜的对比;久远的,过去的,与当前的,耳目接触的一切,忽然把他的精神似乎提到另样的境界。连半小时前大家决定的避乱计划,与自己想过怎么安置女眷的事,回路上还是在脑子里乱成一团,但,这一霎时,不知怎地,竟然将那些现实的纷扰逐出记思之外。一座古坟,几株老桑,庄外的两行草阡,与稀稀落落高低互映的秫谷田地,月影,云流……把他的意想引入空幻。……
“眠时忆问醒时事,梦魂可以长周旋。”忽然记起这十四个字,什么时候读过的,什么人的诗句,一点都想不出。朦胧间由乱草根下看见的厚砖块,想到棺木;……那黑漆物中的当年活身……空间,万古常明的月亮,四时代谢的花木,……不自觉地用手摸抚着半秃顶额,快七十年了!说要与坟中的“阴人”比邻而居并非奇事,是醒,是眠,过去的几十寒暑是怎样的一个闷谜?……一闪,一躲,像破云里的明月,多快,又多从容,这不是人间与世事的推移么?……人,鬼;阴,阳;——生,死!这都是可大可小的圆圈儿,套进一个冲破一个,再套进,再冲破,……长江后浪催前浪,永不息灭的飞浪,轻掠,猛撞,里面有海草,有蛤壳,有多少耀目的珍宝,也有殃害人物的毒质。……到头来哪个确实,哪个空化?哪个真又哪个是假?……